奉俊昊、洪常秀和樸贊郁作為韓國標志性導演,帶著全球通用的電影語言,展示了韓國電影的獨特景觀。除了最直接的視覺呈現外,非韓國觀眾還不得不通過字幕來理解他們的電影。
而這三位導演的電影的字幕翻譯,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——達西·帕克特(Darcy Paquet)。接下來的譯文,將帶領讀者了解帕克特在翻譯中是如何找到平衡,既讓非韓國觀眾理解,又保有韓國電影文化的獨特魅力的。
通過做記者和撰寫有關韓國電影的文章,我結識了發行商和國際銷售部門的人。有時他們會對某部電影的字幕不滿意,然后讓我修改。我和我的妻子蘇妍泫的第一次合作翻譯實際上是奉俊昊的《殺人回憶》(2003)。
本文作者達西·帕克特
我翻譯了幾部電影的字幕,然后休息了一段時間,直到2014年重操舊業。那時我的韓語已經進步了,所以我開始獨立完成翻譯初稿。
由于韓國電影的獨特景觀,我能夠在主流電影和低成本電影之間來回轉換,盡管兩者的翻譯非常不同。在韓國商業電影中,你可以感覺到,在社會政治或歷史背景下,對話中有很多東西需要闡明,而在大多數獨立電影中,則有更多的暗示。所以實際上我更喜歡翻譯獨立電影。
《殺人回憶》
大多數人認為,當我翻譯字幕的時候,我甚至在開始工作之前就完全看完了電影,實則不然。每部電影我都要看三遍。第一次,我一邊看一邊翻譯。我會花四五天的時間看完這部電影,這是一種很不尋常的觀影方式。
但有兩點我很喜歡:一是我更喜歡在第一次看每一場戲的時候來同步翻譯。二是字幕翻譯是一項非常辛苦的工作,我喜歡被故事情節所吸引,想要看到電影的結尾。電影結束后,我會回到開頭,再看一遍或兩遍。那時我就可以思考整部電影的結構了。如果有些東西是在片頭就提到了,然后在后面又有了回應,那我要確保這樣的關系在字幕里也能體現出來。
《殺人回憶》
字幕翻譯和小說翻譯的主要差異之一是小說翻譯取代了原文字,但當你看電影字幕,你可以聽到演員的聲音和看到他的表情——即使觀眾無法理解臺詞,原本的對話的感情也能夠傳遞給觀眾。
因此,字幕應該與電影喚起的情感相匹配,否則觀眾就會產生脫節的感覺。這在喜劇中尤為復雜。句子的結構會影響幽默。當韓國電影在電影節上放映,并且有非韓國觀眾出席的時候,我注意到,當觀眾看到一句詼諧妙語時,他們并不會笑,而是在演員說出那句妙語的時候。他們能感覺到演員聲音中張力的釋放,然后每個人都笑了。
《殺人回憶》
所以理想情況下,我試著把妙語放在與韓語原文相同的位置上。問題是,在韓語中,有時詞序是很不一樣的。
與電影原著作者合作的字幕翻譯是最有趣的。樸贊郁的《小姐》(2016)便是如此。當我受托去做這部電影的英文字幕的時候,他們讓我去買一本莎拉·沃特斯的小說《荊棘之城》的電子書——《指匠情挑》就是改編自這部小說的——這樣我就可以搜索特定的對白。
《小姐》
所以基本上導演讓我回到最初的英文對話,盡可能地在字幕中反映出來。但因為樸贊郁讀過這部小說的韓語譯本,所以也出現了一些有趣的復雜情況。在電影中,當女仆走進她主人的圖書館時,她看到門口有一座蛇的雕塑,一個男人說:「那條蛇標志著純真的界限。」 在小說中,沒有蛇,只有一只手指向上指著的手。
在最后檢查字幕的時候,導演被弄糊涂了,因為在韓語版本中,「天真」一詞被翻譯成他所理解的「無知」的意思。 我們最終有了第三個選擇。
我告訴樸贊郁,如果我們使用「知識」這個詞,人們會想到伊甸園中的知識之樹。事實上,我以為蛇代表了伊甸園里的蛇,但當我和導演分享我的觀點時,他否認了這個說法。他想了很久,最后決定使用「知識」。所以在英文字幕中出現了對圣經的引用,這在原版的韓語電影中是沒有的。
《小姐》
再來看奉俊昊,我覺得其對白的英語翻譯完成得非常好。對韓國人來說,它聽起來不像樸贊郁的作品里的對白那么奇怪,后者往往讓人覺得有點陌生。奉俊昊的對話感覺更自然,卻很有創意,令人難忘。在翻譯奉俊昊的電影時,你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非常接近原文,而且用英語的效果往往和用韓語的效果一樣。他非常理解觀眾,即使是那些不會說韓語的觀眾。
從我與他合作的一開始,他就愿意在翻譯上靈活變通。例如,在《母親》(2009)中,有一個角色并不經常出現在銀幕上,但在情節中卻非常重要。他的名字Jong-pal在韓語中有一種特別的、令人難忘的感覺。觀眾需要記住這個名字,因為在整部電影中,其他角色都在談論他。
《母親》
因此,奉俊昊在字幕中給他起了個名字「瘋狂JP」。這個角色有點瘋狂,所以很符合他的個性,外國觀眾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會立刻記住這個角色。
在《寄生蟲》中我們也有類似的情況,我們需要觀眾記住兒子的那個要去國外學習的朋友的名字。在這種情況下,我們決定將他的兩個音節的韓文名字Min-hyuk(敏赫)翻譯成一個音節的名字Min(敏),而對于所有其他的角色,我們則保留了他們原來的兩個音節的名字。
《寄生蟲》
在我開始翻譯《寄生蟲》之前,我收到了奉俊昊發來的一封很長的郵件,他在郵件中提到了所有他認為我們需要在字幕中處理的問題。
比如,對于有錢人家的那位丈夫,導演說他的談吐總體上應該是受過良好教育的、文雅的,但偶爾也要粗俗一些。他身上有一種雙重性,暗示著他在外表上給人一種非常柔和、優雅的感覺,但在內心卻有一種更為尖銳的感覺。
當他和妻子在一起的時候,他的那一面就會顯露出來——尤其是他所說的話。然后就是「隱喻性」這個詞的反復使用。在翻譯韓語時,你可以使用「象征」或「隱喻」,但由于它與整部電影的關系,我們需要選擇一種翻譯,并始終忠實于它。
《 寄生蟲 》
我和洪常秀一起翻譯了《這時對那時錯》(2015)的字幕,從那以后,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是我翻譯的。他在美國學習過,英語說得很好,所以他知道哪些翻譯在感情上是合適的。
因此,我們的工作方式也不盡相同。做完翻譯初稿后,我會去他在大學的辦公室,然后和他一起看電影。如果有一種翻譯讓他覺得重點應該有所不同,我就給他五種可能的翻譯,讓他選擇他想要保留的一種。
《這時對那時錯》
這感覺就像一個合作伙伴——我應該把他列為聯合字幕翻譯。他的對話盡管非常口語化,但在韓語中特色十足。一個角色可能會說「哦,太美了」或「哦,太好了」之類的話,但人們在真實的對話中不會這么說。他喜歡用簡單的語言,但他的對話充滿了復雜的角色扮演。
他的對話意在暗示一些事情,而不是明確地說出來,所以我們經常需要找到那個合適的度——暗示一些事情,而非確認證實。